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要活着,才知苦难-《一品仵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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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黑雨急,公堂里未掌灯,天边一道白电裂来,但见瓦檐青青雨珠露白,公堂幽暗,天光一晃,尸狰狞,人亦狰狞。

    林氏那一笑森寒似雪,见者头皮发麻,却听她悠长一叹,回身望向儿子,目光幽柔,声也幽柔,“敬儿,娘再问你一次,娘屋里那百花烟黛你可瞧见了?”

    司马敬神情恍惚,春娘被杀,他被绑来公堂,随后下人背叛,祖母认罪,他已觉得一切如梦,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也被指为凶手!听见母亲问他话,他一时难以回神,下意识地瞥向暮青。

    暮青将那百花烟黛用帕子包起来收进了存放证物的木箱里,木箱已锁,却锁不住他的记忆。

    这百花烟黛是属国南图进贡之物,祖母贵为县主,得太皇太后赏赐了一小盒,祖母年事已高,少用此物,便给了母亲。他那日去给母亲请安,见一支百花烟黛就放在梳妆台上,想起夜里要与春娘私会,想起她对镜梳妆的娇态,鬼使神差地便动了歪念。他偷了那支百花烟黛,次日府中办园会,那些夫人小姐听闻祖母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,便笑闹央求着一观,祖母便命母亲去取,母亲这才发现百花烟黛丢了。

    丢了太皇太后的赏赐之物是大不敬之罪,母亲急忙命人从库房里从锁起来的那盒里拿了一支去祖母屋里,算是瞒了过去。事后祖母得知此事,大查府里,母亲曾问他瞧没瞧见,他怕把太皇太后赏赐之物偷偷赏给戏子的事儿被爹知道,家法处置他,因此没敢承认。祖母没查到是谁偷的,便认为是母亲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,将打扫梳妆台的丫鬟桃香严刑拷问了一番,治了她个办差躲懒致使宫中赏赐之物丢失之罪,活活给杖毙了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母亲再没问过他此事,府里也再没查。今日那支百花烟黛从他的马车里搜了出来,他也说了是他赏给春娘的,母亲应该能猜出是那日丢的那一支,为何还要问他?

    “你不知娘为何要问你?”知子莫若母,林氏幽幽地看着儿子,目光轻飘飘的,“你以为娘今日才知此事?百花烟黛闻有奇香,那奇香沾上身一两日也不散,自赏下来娘就用着,对那香气再熟悉不过。你祖母老了,闻不出来,娘岂能闻不出来?”

    老太太闻言,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氏,她说她老了?

    “你可记得桃香?”林氏问。

    “记得,她是娘的大丫鬟,儿子跟娘要了几回,娘没答应。”司马敬答。

    “你只记得这些!”林氏失望怒斥,她性情温婉和善,常年吃斋念佛,连府里的下人都不曾斥责过,这一怒不仅惊了司马敬,也惊了司马忠和老太太。林氏却只看着儿子,满眼失望,“你只记得府里的哪个丫头模样娇俏,只记得桃香是娘的大丫鬟,却不记得她是娘的奶娘的独女!你外祖母过世得早,奶娘陪着娘嫁来了司马府,唯一的女儿留在娘身边伺候,娘答应了要给她指个好人家,却因为你……因为你做事不敢认,而那老贱人护着你,为了不想让你担将宫中贡品私赏出府的罪名,赖着个丫头,活活把人给打杀了!可怜娘那奶娘年迈失女,悲痛成疾,临死都没合上眼!”

    林氏口中的老贱人指的是谁,任人都能听得出来。

    老太太两眼一翻,险些气厥过去!

    司马忠道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闭嘴!”林氏先声夺人,声音尖利,“我已认罪,要绑便绑,要休便休,这司马家我熬了二十年,早已不想熬了!你是孝子,事事依着老太太,明知她专横,却由着她教养敬儿,你这当爹的连家法都动不得,在外倒是全了你孝子的名声,却祸害了敬儿!”

    “还有你!”林氏又看向儿子,怒斥道,“三岁启蒙,六岁兴学,教你礼义廉耻,你却不顾廉耻贪恋女色,外养戏子,内盗财物,事后问你,怯懦不认,毫无担当,枉为男儿!为了个戏子,你将贡品盗出府去,就不想想,这盛京城里哪有个简单的人?府里办园会,多少双眼睛,多少精明人?你爹刚给你在户曹谋了个掌户籍的闲差,来年出仕便能上任,可你偷盗贡品赏给戏子,此事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中,你这差事就别想要了!若没个差事,你婚事更难。桃香是娘的大丫鬟,娘屋里的贵重之物只有她能动,若说是个小丫头偷的,定难叫人信服。你自个儿干的好事,却叫那丫头替你送了命!”

    “老贱人!”林氏又对老太太怒目相向,“你专横了二十年,我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你要养,府里中馈你要主持,却把孙儿教养得这般不成人!打不得,骂不得,管不得,自生了敬儿,我没有一日不是在熬,没有一日不盼着你早死!”

    老太太抚着心口,喘气如鼓风箱,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指着春娘的尸体,颤颤发抖。

    林氏会意,哧的笑了,“你想说杀这戏子是我的主意,是我说这等戏子就该死在牌坊下的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又指向她,嘴里叨念不清。

    “没错,此话是我说的。与你二十年婆媳,谁也没我知道你爱孙如命,我在你面前提了一句,你便记在了心里,偷偷命人去办了。可这如何能够?你还记得桃香死的那夜吗?我去求你,我说:‘娘,那百花香黛不是她桃香偷的,您也知道是敬儿做的好事,求您饶桃香一命!’你是如何说的?你说:‘自个儿屋里的东西看不住,就是那丫头办差躲懒,是你这主子御下不严,你既不会管教下人,我便替你管教!’你替我管教?你倒是替我管教了敬儿,却把他管教成了这副品性不成身子虚空的纨绔样子!你替我管教丫头,那丫头的命都没了!”

    “这府里的人,府里的事儿,你样样都要攥在手心儿里,如今被人攥了一回,感觉可好?”林氏一笑,笑意阴凉,看了暮青一眼,“早就听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,倒是我算计得浅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昨日回城,特意挑在那天动的手,为的是借我之手定老太太的罪,让她身败名裂?”暮青问。

    “没错!我嫁进司马家二十年,府里的下人们对那老贱人敢怒不敢言,那些被发落到城外庄子上的都是我求过情的,庄子上的人心里头的主子可不是她!她以为是昨日敬儿想私会春娘才回来的,凑巧碰上了都督,实则是我知道都督昨日要回来,让庄子里的人诱使敬儿回来见春娘的。我想借都督之手除掉这老贱人,她虽贵为县主,但杀人辱尸乃是十恶不赦的不道重罪,只有把她软禁在府里,终生不能再管府中之事,敬儿才能有救!只可惜……我低估了都督之能。”林氏叹了一声,悲凉怆然。

    大雨瓢泼,府衙门口的百姓听不见案子的真情,公堂内外之人却都听得清楚,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,但司马府里的家务事,谁对谁错,人各心里有杆秤。

    替林氏惋惜的、不值的、愤慨的皆有,但衙差们都沉默着,无人敢言。

    暮青是其中最清明不乱的,她还有话问:“杀人辱尸,你为的是报复处置老夫人,那为何要在将春娘凌迟之后,为她换上大红戏袍,衣袖裤脚以红绳扎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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